网络为文学的流动提供潮汐之力,那么出版的存在,则为网络文学的凝结提供了盛露的连连荷叶。
文| 杨 熹
在数字时代,网络空间已经和现实空间相互渗透甚至并驾齐驱。文学(作品),已经不仅仅作为一种物的形态,借助媒介的延伸,它可以飞出图书馆和书店,化身成非物,在网络世界被更多人看到并讨论。
一方面,在数字时代,文学需要流动起来,它需要主动地走出,需要被更多人看见。网络文学平台就是一个很好的展示窗口,这里汇聚了大量的读者,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交流空间。譬如番茄小说就有大量的经典出版物(电子书形态),也有不少读者去阅读并评论,事实上,只要还有人在看,还有人在讨论,文学就不会死去,而出版物也能在流量时代得到曝光,得到更广泛的讨论,也换得更多的生存机会。
另一方面,文学需要流动的同时,流动的网络文学却需要凝结。这是喧嚣流动后的自然沉淀,是非物向物的回溯,出版制造便是这个甄选的过程。它让流动的、喧嚣的文字之流,化为蚌里凝结的珍珠。如果说,网络为文学的流动提供潮汐之力,那么出版的存在,则为网络文学的凝结提供了盛露的连连荷叶。显然,二者是互补与扭合的关系,也是一对文学共同体。
网络文学的出版现状与问题
网络文学的出版,我觉得大致应该从三个方面去谈:其一是网文平台方面(内容生产方),其二是出版社方面(出版方),其三是粉丝经济(读者层面)。具体如下:
其一,对于网文平台而言,网文平台要能生产出符合出版质量的内容。虽然网络文学的内容生产十分丰富,也涵盖了诸如玄幻、仙侠、历史、科幻、游戏、体育、年代等多种写作类型,但是在文学性层面,尤其是语言的锤炼、群像的刻画、主题的深刻性,以及与文化传统与现实的链接上等,均还有很大的开拓空间,大多数作品离出版的要求还有不小的距离(不仅是作品本身的文学性,还包括过审尺度等问题)。另外,网络文学本身的“长度”优势,在出版这个具体情境中就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一部网络作品动辄几百万字上千万字,甚至还有“灌水”的情况,这样的内容,显然对作品的出版构成了挑战。
其二,对于出版社而言,应该扩大出版的视野。根据对网文出版行业人士的访谈,网络文学的出版会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题材的限制,从审核安全的角度出发,出版社更青睐于特别正向的现实题材,但是这样的作品往往销量堪忧;因此出版社出于市场考量,也会出一些言情、悬疑等容易畅销的作品。显然,如果说出版是一种对网络文学作品的选择和照亮,那么这种选择和照亮是有限的,还有更多的地方需要被看见,也才能呈现出整个网络文学的全貌。怎样在“戴着镣铐跳舞”的情况下把舞跳好,对出版方而言亦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其三,网络文学的出版,从某种程度而言也是一种粉丝经济。与传统的读者是想看内容而购买纸质书不同,网络文学的出版,是读者之前就知道是这样的内容而去购买,是为爱发电,是将购买纸质书作为一种支持作者的粉丝行为。此外,目前网文出版不仅仅出售作品,也需要大量的周边和赠品来带动粉丝购买,这会形成一个循环,有周边有签名,读者粉丝就会下单购买,没有这些,读者粉丝可能就不愿下单了,这就导致网文出版的销售周期变短,预售结束后,整个销售周期也就基本结束了,而不是畅销或者长销的周期。显然这样的模式,更适合拥有庞大粉丝群体的头部作者或者爆款作品,中腰部作者的作品则很难推出去。
网络文学的出版与经典化问题
“流动性”是数字时代的一个显著特征,也是网络文学的一个鲜明特点,事实上,网络文学从发生到发展,本身就是一个流动的过程。譬如作品的题材选择上呈现出快消品的特点,要即时,要随着市场变动,这是就网络文学的消费语境而言。如果说处于消费语境的网络文学是流动的,那么网络文学的出版就是一个流动之后的沉淀过程,或者说是一种“凝结”。从电子媒介转化到纸媒形态,从超文本到书本,其中消弭的是读者的点评、互动等网络性的内容,留下的是文本本身,也即是说作品文学性的重要性在网络性的躁动停歇后,显现了出来。换言之,这提醒我们应该从网络文学的“网络性”和“文学性”这两个角度去谈论经典。
事实上,学界对网络文学的经典化问题的争论,其实质就是网络文学的文学性之争。从这个区分出发,开创了“退婚流”的《斗破苍穹》虽然不具备文学性上的经典,但在网络性上,则是毋庸置疑的高峰。就算从文学性出发,网络文学也是存在经典性作品的。譬如对人工智能时代展开畅想、对人机关系进行讨论的《间客》,从文本含量以及前瞻性而言,就不输经典的文本。
因此一部网络文学作品想要被出版,其实质就是能不仅仅满足于网络性的经典,更要在文学性的高度上,达到出版的质量和要求。
网络文学应该从哪些层面去链接经典呢?
其一,从创作主体而言,平台要扶持个人原创的努力。网络文学的活力来自无数个人原创,但是现如今其实有着大量工作室的存在。
因此网络文学的健康发展既需要网络平台出台合适的推荐制度,形成公平竞争的创作环境,又要尊重和扶持个人原创的努力,重视个人原创在激活网络文学创造性上的贡献。值得一提的是,随着AI写作开始介入网络文学的创作中,“人—机”构成了新的写作主体,网络文学经典化问题不仅来自内部的挑战,也将会迎来智能写作机器的挑战。譬如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沈阳及其团队,就利用AI生成了首部科幻小说《机忆之地》,还在第五届江苏省青年科普科幻作品大赛中获得了二等奖。从小说的大纲、标题到正文、配图,甚至连笔名“硅禅”都是AI创作生成的。庆幸的是作品诞生的过程中依旧离不开人为的“截取”和“提示”。虽有人的参与,但至少AI写作显示了它的潜能,很多命题和根深蒂固的观念都有可能被颠覆,而文学可能正在沦为数字资本主义的新的殖民地。
其二,从具体的写作策略而言,人物刻画的角度,要有真实性,要塑造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情感也要真实,不能仅仅满足于情绪书写,要写出真情。正如叶朗在《中国美学史大纲中》对《水浒传》进行过的点评:“象‘李小二夫妻两人情事’,虽然很平凡、很普通,没有什么传奇性,但是却很有真实性,写出了社会生活、社会关系的‘真情’,所以能给读者美感。”总的来说,创作终究是一门艺术,而不仅仅是一个写作的技术,当创作沦为一种可量产的机械性的写作,那么创作的主体也就随时能被真正的机器所取代。也即是说,如果创作者缺乏艺术的自觉和追求,那么不仅网络文学的经典化无从谈起,就连创作者自身的生存和发展之路也会存在问题。
其三,题材的选择,不能仅仅局限于互联网这个非物的数据库,也要面向现实,用网络文学自己的方法去书写现实主义。尤其是要拥抱广阔的社会现实和汲取资源丰富的优秀传统文化,从而做好文化的庚续以及讲好中国故事。譬如以柳宗元《捕蛇者说》为开篇的《择日飞升》;以“穿越”的题材来实现一种现实主义红色文化书写,显示民族复兴气度的《长乐里:盛世如我愿》;以人物小传的形式呈现现实品格的《十日终焉》等,都是其中很好的典范和代表。简而言之,网络文学不能简单沦为一种数码增殖,尤其警惕掉入波德里亚所谓的“一种没有形象、没有回声、没有镜子、没有表象的现实”中去。
事实上,网络文学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它也不仅仅是一种数码的产物,在媒介的赋权之下,它从文学的樊笼里挣脱了出来,它获得了更多的表达自由。它的视野既可以是传统的,也可以是世界的,可以是网络的,也可以是现实的。在这里,中西合璧古今贯通,虚构和现实不再具有明显的界限,作品丰富的想象力显露出一种生命的搏动和强度。那是一匹野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扬蹄狂奔。
开栏语:
从大众创作的温床、全民阅读的载体到文化出海的桥梁,今天的网络文学正在成为推进文化自信自强、展示中国时代样貌的重要力量。聚焦当下,网络文学如何与时代音符发生回应,形成宏大的和声?展望未来,网络文学又是否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给读者带来更多惊喜?《出版人》杂志与中国社会科学文学研究所网络文学研究室合办“网络文学观察”专栏,从文本、传播等不同角度还原网络文学发展的脉络,剖析其折射出的文化新潮与时代新风。敬请关注!
栏目主持:祝晓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网络文学研究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