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文学如何承载阿尔茨海默病

文|孙建江

阿尔茨海默病是难以治愈、困扰众多家庭的顽症。老年痴呆病患者,是阿尔茨海默病最常见的类型。据国际阿尔茨海默病协会(ADI)全球报告披露,世界上每3秒就将有1名痴呆患者出现,2018年全球约有5000万人患有痴呆,预计到2050年,这一数字将增至1.52亿。患阿尔茨海默病的病人不会即刻有生命危险,但却长时间糊涂,偶尔清醒,碎片记忆,痴呆,失智,易暴躁,爱发脾气,无法准确表达所思所想,严重者还有暴力倾向……直至生命耗尽。阿尔茨海默病对患者本人和患者家属都是长时间的消耗和折磨。可以说,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

这样沉重的话题,可以用儿童文学来承载吗?当然可以。只是,用儿童文学来讲述这个沉重话题,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慈琪的童话《外婆变成了麻猫》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作者在“创作手记”中这样说:“想象一下,你和老人家住在一起。老人家年纪大了,渐渐变成了糊涂老人,说话、做事都令人费解……大脑受伤、生病,失去记忆和思维能力,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失智症患者……他们当中的很多人,经过坚持不懈的治疗之后,医生仍然无奈地表示,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很难再进一步治疗了。患者只好带着沉重的负担回到家里,尽可能地好好生活。这对患者和家属来说,都是严峻的考验。”

在没有进入正文前,我不知道作者会如何来讲述这个故事,会不会太“飘”,或者太“说教”。老实说,还真为作者捏把汗。

以童话这一典型的儿童文学样式来直面阿尔茨海默病这个沉重的话题,作者的艺术勇气无论如何都值得肯定。但创作的最大难点也随之而来了:如何把握、处理患者思维混乱、跳跃、无规则所引发的作者的故事设定、情节走向和融入整体的细节呈现。换句话说,作者的整个叙述不能按照正常人的思维逻辑来展开,而必须按照当事人(患者)的非正常思维逻辑来调整故事、修正故事、演绎故事,而且,这个故事还得是一个艺术整体,还得是儿童视角、儿童思维、儿童心理观照下的故事。也即是说,最终还得让读者自然接受。

作品有一个引言提示:“这段时间,我的外婆每次发脾气,都会变成一只麻猫。这件事实在太奇怪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碰到过。反正,最近这一个月,我和爸爸妈妈已经非常习惯外婆在沙发上、厨房里、书桌前冷不丁地变成猫了……我们努力地寻找外婆变成猫的原因,但事情变得越来越坏,让我们全家人都反应不过来:首先,外婆每一次维持猫形态的时间,都比上一次更久。其次,她好像……越来越习惯当猫了!”这个引言很重要,它告诉读者,外婆爱发脾气,一发脾气就变成麻猫,事情变得越来越坏,全家人都反应不过来。

变成麻猫的外婆会有怎样的下文?事情会变得怎么个坏法?我和外婆会成为怎样一种关系?这个故事会朝哪个方向发展?这里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而这,都是读者急切想知道的事情。

外婆变成麻猫后,从阳台跳下,朝她唯一记得的荔枝山跑去。她转过头吃惊地对一朵说:“小妹,你怎么跟来了?”小妹是外婆对所有比自己年轻的女性的统称。她还说:“小妹啊,你能陪我一起找一朵吗?”她不知道跟来的小妹正是一朵。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完全乱套了。一朵跟随外婆来到荔枝山一棵有着一个大洞的古树前,外婆让一朵看看树洞里有什么宝贝,结果一朵不慎跌入深深的洞里,原来,这竟然是外婆的“绑架计划”。脑子不清楚的外婆也有片刻的清醒,但毕竟外婆的脑子是糊涂的。她对一朵说:“你就在这里待着吧,什么时候你爸妈把我的一朵还给我,我就把你还给他们。”外婆还是没有认出一朵。然后外婆也跌进了树洞。后来,一朵又遇到了同样状况的三个小伙伴。瘦高个儿男孩李子的外公变成了兔子,胖乎乎男孩芦芦的爷爷变成了老牛,扎辫子女孩雪糕的奶奶变成了鹦鹉。他们迷路了,遇到了仙婆、魔法师老鼠、商人古阿瓜、有良心的丝理。由于听信古阿瓜的话,购买了老人的生活“交给头脑清醒的人操纵”的方法,结果控制无法解除,上当受骗。幸好丝理帮他们解了围,大家终于下了山。

倘仅从故事框架言,这个故事可归入“奇遇记”一类童话创作母题,卡洛尔·刘易斯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就属此类。但这个故事不是“奇遇”“漫游”“开心”,而是面对“脑子不正常”的亲人,面对变成了麻猫、兔子、老牛、鹦鹉的亲人,孙辈该如何应对一个接一个的不可捉摸、没有逻辑关联、不按常理出牌的难题。

这正是作品最难处理的地方。麻猫实施了“绑架计划”,自己随之跌进树洞后,竟然很快就把这事给忘记了。她说:“我到家了,要睡觉了。”明明跌进树洞心情很差,还生一朵的气,转瞬之间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此一来,故事不能按照麻猫心情差、生一朵的气这个线索讲述了,又得按照麻猫现在的想法调整了。只是,再一个瞬间,麻猫又和兔子、老牛、鹦鹉捣鼓出了一个新主意。原来他们要把一朵、李子、芦芦、雪糕四个孩子扣下来当作“人质”。“哎呀,放心,你们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鹦鹉得意地说,“通知四家家长用不了多少时间的。等他们把小猫、小啾啾、兔崽子和牛犊子送回来,你们才能回家,晓得不啦?”四个长辈的脑子还是糊涂的,一朵、李子、芦芦、雪糕就在他们的眼前,却说要家长把四个孩子送回来,四个孩子才能回家。这团乱麻是没法子理清楚了。问题是,故事的走向又不得不改变了,这一来,作者的讲述又要进行调整了。四个小伙伴,必须应对四个搞“阴谋”的长辈,是小伙伴们结伴出逃,还是带着搞“阴谋”的长辈一起出逃,如果一起出逃,长辈不知还要搞出多少稀奇古怪的名堂。

这里,不正常、忽东忽西、即说即忘的想法太多了。请注意,还不是一位,是四位“脑子不正常”老人(麻猫、兔子、老牛、鹦鹉)的想法,实在够作者照应忙乎了。作者必须按照非正常的思维逻辑来讲述一个正常的故事。可想而知,这种讲述有多难。

即使他们终于下山了,老人们的脑子依然是糊涂的。

爷爷(老牛)还是张冠李戴不认得孙子,奶奶(鹦鹉)不知道小啾啾正是眼前这个孙女,外公(兔子)不明白眼前这个人为什么把自己裹起来(外孙怕外公冷给外公多穿点)。

外婆(麻猫)不肯下山,一朵只好给她唱歌,哄她开心。

“外婆的花朵红艳艳,外婆的饭菜喷喷香,外婆在家里说了算,外婆快回家吃大餐。‘小猫唱得真好听,走,回家吃大餐。’麻猫喜笑颜开,刚想跳下时,前爪又紧紧抵住了树枝。‘不怕,外婆,我接着你呢。’我伸出双手,耐心地等着。一、二、三。麻猫张开爪子,跳进了我的怀里。”

瞧,外婆不是外婆,外婆是个小孩子,外婆要人家来哄。

故事就此结束。

很轻盈,很童趣,很温暖;同时,又很沉重。

年轻的慈琪把握住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这一很不容易把握的题材。

为她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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