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一、《如风似璧》对广府文化精神的体现与传承
二、张欣都市文学的独特性与女性关切
三、“食色性也”之下,《如风似璧》与都市文学和现代文明
一、《如风似璧》对广州文化精神的体现与传承
《如风似璧》对大众理解广州、理解都市、理解整个文化的现代转型都十分重要。从世界性的眼光看,广州是十分重要的,是在现代性的最前沿,很多新生事物从十三行传播开去。广州在现代化和转型过程中其实处于领先地位,张欣在新的现代经验的处理中有着重要贡献。
在写作方式上,张欣并未选择采取宏大叙事、家族史的方式书写民国广州,其一是想写出差异,拒绝同质化,把人物放到最困难的、从梦想到深渊的差异中,形成可塑造的空间与叙事张力;其二是不太能驾驭大题材,所以写普通人可以从小切口出发,不会那么辛苦;其三是时代虽然改变,但是我们的一些意识依然是陈旧的,她希望此书可以带给人们一些思考。
对谈原文:
申霞艳:我们读到张老师的《首席》《岁月无敌》一系列都市题材小说,在这部小说里面,她给我们70后这一代的成长提供了精神的营养。在一个现代的女性如何独立自主,如何从一个传统的女性变成现代女性成长的道路上,张老师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一个新媒体时代,文学的传播力量、对人的精神的影响其实大大地超过了我们的预计。千百年来,文学对人的精神生活、内心世界、情感的深度塑造作用依然非常深远。所以张老师的事业,不仅是今天,也是在未来,对我们理解广州,理解都市,理解整个文化的现代转型都起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1905年梁启超先生写了一篇最著名的文章,他说如果从传统的乡土中国看,广东是很不重要的,因为离北京很远,尤其在过去的那种交通条件下。但是如果转换视野,以一个世界性的眼光来看,广东就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十个都市之一。当时的广州从1751年到1840年是一口通商,所以其实是在现代性的最前沿,很多的新生事物是从广东的十三行传播开去的。
广东人到上海、到宁波,他们给那个行业定价,所以广东在现代化的过程里,在近代转型的过程里,在全国处于领先地位,其实一直没有得到足够的挖掘与呈现。我们从改革开放到大湾区国家战略的提出,重新看到广州所具有的现代气质,它和其他城市很不一样的独特性、沿海性、未来性、引领性,可能都是张欣老师写作所处理的一些新的现代经验,尤其是对现代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我觉得张老师在崭新的文学线上作出了她卓越的贡献。她的《如风似璧》直接把这个背景推到了1930年代,民国广州的确还是我们在现代小说里表现得不是很多的,我们想先请张老师谈一谈她是在什么背景下决定脱离最熟悉的舒适区,把战场拉到1930年代。
张欣:我很感谢叶曙明老师,《广州传》是一个写作的基础,我觉得细节还是要很真实,不能瞎编。没有的事,我也编不出来那么遥远的。有一次我写了人字拖,发微信给叶老师,叶老师说那时没有人字拖,是木屐,还有照片,照片里的脚就是穿着木屐卖凉茶。
说回《如风似璧》,昨天跟孟老师吃饭,他就说了“食色性也”,其实我讲的就是吃和色,当时他一说,我就被击中了。我写的时候没这么想,只是觉得吃这些在广州很有特色。
我只想说一点,就是为什么我没有用宏大叙事。一般这样的题材很多人会用家族史来彰显那段历史,我为什么挑日本进来以后,沦陷的前后这段历史呢?第一个,因为这个差异是非常大的,我觉得文学就是写差异,如果写得很同质化,就要思考一下自己的写作有什么问题。一定要把人物放到最困难的、从梦想到深渊的差异中,才有可塑造的空间,张力才会出来。
第二个,没有用宏大叙事,因为我不太能驾驭大题材,所以只想写很普通的人,这样就可以用很小的切口,不会那么辛苦,写家族我认为还是蛮难的。
第三个,我确实觉得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大家可以想一下,那个时代有秋瑾、赵一曼、施剑翘,就是杀孙传芳给爸爸报仇的人。我们现在也有女德班,也有要给家里生儿子的观念。我想说的是时代虽然变化了,但意识不一定会变。那个时代也有英雄,我们这个时代也有很固守陈规的现象,包括彩礼、不婚不恋,要找富二代,根本不相信人会有感情等等这些,跟三几年那时候的历史根本没有什么改变,所以我特别希望这本书能够给大家带来一些思考。
二、张欣都市文学的独特性与女性关切
张欣作品中的软性特质给读者带来了不同于乡土社会中刚性文学的阅读感受。都市文学自现代以来在中国的发展并不具备一定的社会环境,此外我们的意识形态与文学思想所宣扬的一直也是刚性的文化。长期以来,对于都市文学的评价都是较为缺乏的。
张欣在都市题材小说中处理的更重要的是情感关系,她打捞出都市当代人的情感矛盾或者两性情感里最深处的东西,在作品结构里通过细节和人物表现出来,成为当下都市生活的一个表征,这是张欣带来的非常不同的经验。雷达先生评价她为“都市小说题材的独流”。
《如风似璧》书写1932年到1942年民国背景下的中国女性命运,充满了对女性的同情与悲悯,或者说是男性作家很难抵达的对心理活动与情感的体悟。张欣跳出了男性作家书写女性的理想化范式,而是写女性内心的苦恼和挣扎,写她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情感活动,一般的通俗小说很难达到。她的小说在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之间开辟了另外一种文学样式,在结构和文学样貌上不同于其他作品。
《如风似璧》对女性美貌的描写具体可感,即使是妓女也赋予她们人格尊严与独特气质,具有民国风范,体现出民国文化的深层影响。这部小说既处理女性命运与女性情感,也写出了那个时代的世道人心、革命的风起云涌,既有家国关怀,又有万象人间。
此外,张欣的语言不是通俗文学的语言。小说中的金句体现出她文字的戳心夺目,令人难以忘记。
对谈原文:
申霞艳:张老师刚刚谈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家族小说。在乡土社会,我们习惯写的是家族小说,无论是茅盾文学奖还是各种奖单里面,家族小说都占据重要的半壁江山,但是在都市小说里用家族的形式可能不那么合适。
孟繁华:张欣的创作量是非常巨大的,我想更重要的是张欣小说的独特性。
过去我们对小说的分类,大概就是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这个分类,我觉得首先是类型的区别,不是等级的区别。在通俗文学研究领域,苏州大学范伯群老先生写了插图本《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他说在中国现代文学中,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如车之双轮,如鸟之双翼。过去无论是在文学史中或者在课堂讲授时,对通俗文学大家可能多少是有一些排斥,评价不够,我个人看法不是这样。
大概从现代开始,严格地说是从1942年开始,中国的文化重心开始北移。广州也好,上海也好,南京也好,文化都北移了。北移就是到了延安,然后到了北京,因为那里是政治中心。文化类型也开始发生变化,南方的阴柔的文化或者说软性的文化逐渐消失,一种刚性的文化、强势的文化在北方文化中心迅速崛起,逐渐弥漫到全国,弥漫到文学创作几乎所有的角落。
张欣这种软性的作品让我们确实有另外一番感受。我特别容易想起80年代初期的时候刚听到邓丽君的歌。当时邓丽君受到官方和知识分子的双重打压,但是她顽强地在大陆站住了脚跟,受到了广大音乐爱好者的热爱,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软性文化的缺席。当年,我们一直是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样的文化氛围和文学氛围里来阅读和塑造文学趣味。邓丽君等港台的一些歌手在大陆出现之后,尤其是台湾地区的校园歌曲在80年代风靡一时,才知道我们的文学生产和文化生产会最大限度地满足人民大众的需求,这也是我们文学生产最后的目的。用广告的话语来说,当我们的文学环境、文学生产的样貌让每个读者都能有“必有一款适合你”的时候,我们的文学环境就是正常的环境。
张欣的作品是处理城市题材的,百年中国城市文学的文脉非常纤弱,这和社会环境有关系。我们是一个乡土中国,工业题材或者都市题材非常少,大概在30年代的时候,我们有了新感觉派和张爱玲以后,在北京有了老舍,才多少有一点都市文学。事实上我觉得老舍的写作里充满了农业文明,他和新感觉派、张爱玲还是不一样。然而城市文学的文脉在百年中国的文学发展历史上很快被边缘化了,我觉得这个状况和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的状况有非常大的关系。中国共产党要通过文艺,或者希望我们的文学艺术工作者能够帮助他们实现民族的全员动员,从而建立一个现代民族国家,这是他们的最终诉求。所以对软性的文化,包括都市文化而言,一个是我们不具备这样的环境,另一个是我们的意识形态,包括文学思想路线所弘扬的是一种硬性的文化、刚性的文化,是昆仑、太行这样一种文化,我觉得张欣显然不在这个文化环境和序列里。
以张欣为代表的一些都市文学,特别是写情感脉流的作家几乎都是被低估的。我们对这个文学现象的评估和评价,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够的,研究得并不透彻。这和我们的文学史观或者我们对文学类型、文学生态的看法都有直接的关系。
我此前读过张欣的一些作品,都是都市题材的小说。张欣所处理的更重要的是情感关系:“不在梅边,在柳边。” “在柳边”大家都知道了,“杨柳岸,晓风残月”,要写的东西通过题目我们马上就能够心领神会。这些作品,是都市当代人情感矛盾或者两性情感里面最深处的那些东西。它们如何被张欣打捞出来,或者在作品结构里如何通过细节和人物表现出来,成为当下都市生活的一个表征,这是张欣给我们带来的非常不同的经验,所以我们应该感谢张欣。
《如风似璧》在当下长篇小说格局里确实是不一样的,和张欣以前的小说创作也不一样,过去张欣的城市题材大都是写当代,这个写的是1932年到1942年十年间的广州风花雪月,我们姑且这么说。
雷达先生讲,张欣是都市小说题材的独流,她是最先感觉都市情感的一个作家。我们愿意借助前辈批评家对张欣的评价,就像我昨天愿意借助文学史来评价当代的乡土文学创作,这个逻辑关系是一样的。
张欣在这部小说中放弃了自己轻车熟路的写作范畴,离开了自己的舒适区。她从当代转入历史的写作,特别是1932年到1942年这十年间,这里也有广州的社会历史发展,有革命的历史风云际会。但是这部小说不只是一部历史小说,它还是一部处理女性的命运、处理人与人之间情感关系的一部小说。
小说主要写的三个女性,阿麦、心娇和苏步溪。她们和一个叫鹏仔的人物,如果按照我们简单的或者不那么精确的概括,它可以称为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从小说结构类型来看,它是标准的通俗文学的模本。通俗文学一定要写一个男人和几个女人,或一个女人和几个男人。就像我们读琼瑶的小说,它们在80年代、90年代的时候,特别是1993年以后,在文化市场上风靡一时。琼瑶可能写了二、三十部小说,大概故事就有两个:一个是两个男孩爱一个女孩,一个是两个女孩爱一个男孩。当然我这样概括未免简单化,琼瑶先生听了之后可能会感到很不舒服。通俗文学是有写作模式的,就是一定要让读者在每个节点期待的东西都如期而至。
金庸的小说,如果一直不杀人,是没法看的。一直在杀错人,不能杀对,杀对就结束了,所以都是一个模式,NBA也是一样,决赛的时候球一定要乔丹投进去,塑造一个篮球英雄,所有观众内心期待如期而至,这就是大众文化。写情感的或者写武侠的小说,我觉得它们在内心或者结构上大体相似。
鹏仔和这三个女人并不是通俗小说所描摹的那种身体的关系,他只和阿麦有了这种关系。阿麦是一个下人,出身贫困,开始和鹏仔有了爱情关系。鹏仔是金匠,阿麦经常到金店,和他有了交集。鹏仔就利用了她,让她把大太太、二太太的部分首饰席卷一空交给自己,说要带她一起走,结果他把金银首饰骗到手之后自己就跑掉了。阿麦又回了苏家,她没有别的安身立命之处,但是不久发现自己怀孕了。作为下人在一个大户人家里面未婚先孕,她的命运和处境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心娇也是苦出身,家里困难,被送到一个人家里面学唱粤曲。到12岁的时候,心娇非常心灵手巧,就能够为老板赚钱了,但是后来老板生病死掉,她就被卖到妓院里面去了。这个命运,我觉得可能比阿麦的命运更凄惨。
另一个人的命运,就是苏步溪。苏步溪是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她爹叫苏大阔,苏大阔和他太太只有这一个女儿,她的命运也是非常悲惨。和她结婚的叫严瞠,新婚之夜,作者说得很好,如果是干柴烈火就好办了。还有一句话,是雪落无声就比较尴尬。过了几天之后,严瞠就写了一封信留给她,实际上就是休书,然后他就远走高飞。
我觉得这部小说主要还是对1932年到1942年民国时代中国女性命运的一种书写,这里面充满了对女性的同情、悲悯或者说是男性作家很难抵达的对内心的心理活动,包括情感的一种体悟。男性作家书写女性,我觉得都是用一种特别理想化的方式来写,像林黛玉这样的,像《人生》里面刘巧珍这样的,包括韩国也一样,这个世纪初期的《大长今》里面的大长今都是这样的,集东方女性于一身。但是张欣没有这样写,而是写她们内心的苦恼和挣扎,她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一些情感活动被她书写出来,这是一般的通俗小说很难达到的。所以我说张欣的小说是在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之间,她开辟了另外一种文学样式,这在结构和文学样貌上与其他的作品都是不一样的,这点就是张欣的独特性。
另外,我觉得这部小说里面对女性的美貌描写也很独特。过去我们形容女人,比如在古代文学里面,像《陌上桑》写罗敷,或者写沉鱼落雁、羞花闭月,这都是个形容,沉鱼落雁是什么样,你还是不知道。但是张欣在写梅贵姐的时候,把这个女人为什么是“女人中的女人”写得非常具体,很不得了。梅贵姐是妓寨的老板,但她不是妓女,没有风尘气,某种意义上还有贵夫人的气象,这个就非常独特了。她和过去在名著里面的女人,类似《金瓶梅》这样的,还有民国时代的一些小说里面的那个老鸨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觉得张欣对民国时代的生活是有体悟的,有民国范,即便是一个妓院的老板,她也有民国范。如果没有对民国文化很深层的理解,这种书写是很难的,包括其他几个我讲过的女性,对她们外形的书写都是在男性作家笔下看不到的,所以我觉得张欣的《如风似璧》这部小说既处理了女性的命运,女性内心的情感,对女性充满了深情的同情和悲悯,另外也把那个时代的世道人心、革命的风起云涌写出来了,既有家国关怀,又有万象人间。所以这个小说的背景也好,主要写的东西也好,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另外就是她的语言不是通俗文学的语言。刚刚开始的时候,花城出版社提炼出来的张氏金句,或者叫张欣语录,我们看了之后真是觉得张欣的语言和文字戳心夺目,读过之后不会让你忘记,这就是一个作家的功夫、真本领。
三、“食色性也”,《如风似璧》与都市文学和现代文明
《如风似璧》提供了与传统主流乡土中国完全不同的都市文明视角,以“食色性也”为表征,从广州生活中提炼新精神。广州人享受生活,回归生活的本质。文学对于情感深度的要求也十分重要。真正伟大的作品没有不写食,没有不写性的。男女两性关系可能在最深刻的层面表达了修养与品格。由于人的文化传统不同,人们对食和性的外在态度和内心期许也完全不同。
在“食”方面,张欣写得非常生动和透彻。身体是诚实的,生动的作品能否使读者在生理上产生反应,比如垂涎欲滴等,这是检验一部作品是否能够达到一定深度的非常重要的指标。最重要的是张欣写民国这十年,写出了金箔包着的致命的腐朽。张欣的小说既写了人的情感深度,同时也有家国关怀和人的终极追求、终极宿命,这是她不一样的地方。
相对于哲学、社会学、历史学等领域,文学作为人学的独特性体现在它是处理人的思想、精神、情感事物,最好的作品一定是情感达到一定深度,或者是其他作家所不能够企及的程度。对情感的处理,不仅仅是两性情感,也包括个人和社会、历史环境的情感。在《如风似璧》中的民国这十年间,不同阶层的人在这个时代里的命运,和社会、历史、环境等共同构成了这种情感关系,所以情感关系不仅仅只是男女两性。这和张欣的其他作品都在一个逻辑范畴里。
对谈原文:
申霞艳:孟老师提到张欣的文学是软性的,我们是在现代性追求之下,中国文学占主流的是硬性文学,我觉得这个软和硬的划分非常有感受性。
我觉得张欣老师的小说里面还有一只手,她一只手是在写情欲、写欲望,但是她花了蛮多的笔墨去写商业,我觉得这是她对广州这样一座千年商都城市特性的理解,包括她对九如舫和妓寨,就是食色两方面的表现。但是在食色两方面之上,她又写了这种商业对人心非常深远的影响。
刚刚孟老师谈得很好,我们的文学史一直在按乡土中国、乡土文明塑造经典、确立经典,同时也在塑造我们文学的一些基本样貌。因为乡土中国所有的东西是建立在农业文明的基础上,建立在土地的基础上,所以我们所有被要求的品质是勤劳、忍耐等等。但是如果看近现代文明,会发现它是航海的、是商业的、是鼓励冒险的,尤其像《鲁滨逊漂流记》这样的作品会成为世界文学的经典,是跟探险精神、创造精神相关的,鼓励我们脱离舒适区,去探索诗和远方,我觉得这是现代中国,尤其是城市文学、现代文学和乡土中国基本的文明基础的不同之处。张老师的作品里提供了一些非常新的东西,是现代文明和城市文学包含的东西,这恰恰可能是我们原来建立在乡土中国的基础上,乡土文学的标准上的文学不大容纳的部分。这些溢出了我们平时的一些阅读经验,是张老师独特地从广州的生活里提炼出来、捕捉出来的新东西,我觉得可能刚好需要一些新的评价。
我想这可能也跟张老师从80年代开始一直在广州这片土地上生活有关系,她感知到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真正的前沿性。乡土文明一直是在处理土地和人的关系,而这种前沿和传统的关系,刚才也谈到商铺,就是我们的生意和生活之间的关系,我觉得这可能是张老师和乡土文明拉开差距的一个很重要的地方。我们很想知道张老师在探讨这种民国的生活和今天广州这样的都市生活中间,她处理起来最难的东西是什么。张老师做了那么多年当代广州的塑造,当写到1930年的时候,对个人的写作来说最大的挑战是什么?刚才孟老师梳理的这三个女性,她们分别隶属于不同的社会阶层,跟不同的人发生关系。这三个人里面,张老师会觉得哪一个人是投注的心血更多的,更符合自我投射的会是哪一个?
张欣:我们都在广州生活、在广州写作,说到广州人的这种务实。昨天我跟孟老师吃饭,他说到谢冕老师,他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老师,写了诗歌史。他当年的那种雄心,那种正面的力量,一代一代的作家,特别是很正规的体制内的作家都受过他的影响。谢冕老师最后在孟老师他们的饭局上说“人生就是享受”,我想说的是广州人民早就在干了,我觉得广州教会我的东西,它一定会落到实的地方,这个东西特别了不起,而且一定要有这个年纪。一个这样的时代人物,到最后还是回归到生活最本质的那种东西中。
还有一个是情感深度,我觉得每个人喜欢的都不同,但是到最后孟老师说,文学还是比谁的情感深度深,因为所有的人都在讲文学,到最后就是哲学。我就这个永远想不明白,因为我哲学特差,这是我的弱项,我就说不出道理来,所以我觉得文学对于情感深度的要求还是蛮重要的。
孟老师要说一下这种情感深度的重要性,写作上的技巧。
孟繁华:小说的开篇就是两个场景,一个是九如海鲜舫,一个是妓寨。这两个地方,一个是食,一个是性,食色性也,无论时代怎样发展变化,人性的本性和本质并没有改变,只不过它的表现方式不一样。因此,写食和性,就是抓住了文学要表达的最深层命脉。
我们看一看真正伟大的作品,或者我们阅读过的所有的经典作品,古今中外都包括,没有不写食,没有不写性的。男女的两性关系可能在最深刻的层面表达了人的教养、修养、人品、性格,我们在所有的作品里面都可以得到这种例证。但是由于人的文化传统或者文明传统的不同,人们对食也好,对性也好,外在的态度和内心的期许也是完全不一样,比如我们读托尔斯泰的《复活》,读到聂赫留朵夫和玛斯洛娃发生关系之后,聂赫留朵夫后面几乎一直在忏悔和弥补,这是文化传统使然。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面,忏悔或者内心的自我要求没有成为我们血液里流动的文化,这是中国和西方的文化一个非常大的差别,但是他一定要写到这个东西。
当然,他也要写邪恶的东西。昨天我也讲了,像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写神父神职人员的内心,外表的东西和内心的东西并没有构成同步关系,而是一种假象,反而把人内心最真实的东西给遮蔽和置换了,这都是作家的发现,即人的身份和人的内心、教养并不是同构的。
我还举到周大新的《湖光山色》,那里面有个村书记,村书记是共产党员,但是他真是个坏人,不是说你是执政党里面的一分子,就一定是个好人,这都是作家对人性的多样性、复杂性和丰富性的一种表达,这个就是作家的发现。
过去我们总是讲“文学是人学”,这是高尔基讲的。大概1957年的时候,中国的著名批评家和学者——华东师大的钱谷融老师写了一篇文章,叫《论“文学是人学”》。文学是人学,这句话没错,但只说对了一半,哲学、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医学难道不都是人学吗?那么文学作为人学的独特性在哪里呢?它是在处理人的思想、精神、情感事物的领域,最好的作品一定是情感深度达到了一定的深度,或者是其他作家所不能够企及的程度,这个作家才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所以对情感的处理,不仅仅是两性的情感,也包括个人和社会、历史环境的情感。其实男女两性的关系并没有书写得大张旗鼓、热血膨胀。在书中的民国这十年间,不同阶层的人在这个时代里的命运,和社会、历史、环境等共同构成了这种情感关系,所以情感关系不仅仅只是男女两性,我觉得这和张欣的其他作品都是在一个逻辑范畴里面。在这个意义上,张欣是非常了不起的。
另外一点,对包括九如海鲜舫在内的广州食物的书写,我们也看到一些,比如这次茅盾文学奖险些获奖的,已经入围了的葛亮的《燕食记》,写荣师傅,还有写他的徒弟,两个人做莲蓉点心。莲蓉点心可能在广州茶点里面比较有代表性,会吃的人,真正对广州的美食有鉴赏品位的人,一吃就知道是不是荣师傅做的,当然我一个北方佬对广州的美食几乎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好吃,这和我的老师不一样。
我昨天讲到谢先生,他的表达是有别的意思的,比如他过去写《1898:百年忧患》,写知识分子那种忧患的东西;写新世纪的时候,叫《新世纪的太阳》;写文学变革的时候,叫《地火依然运行》,这些几乎都是文学的大叙事。他作为文坛的领袖和诗歌的重要旗帜,从改革开放以后,从1980年以后,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写。不能用很小的一首诗或一个作家来谈论,他的叙事一定是宏大的,所以他才有可能成为诗坛的领袖、文坛的领袖。但是最近他出了《觅食记》,都是写他吃的经历,包括他领着我们搞一年一度的馅饼大赛,就是吃馅饼比赛,那天就吃得人仰马翻。一个馅饼二两多,最能吃的居然吃了25个。洪子诚先生身体很弱,他也参加了一次,获了新秀奖。他只吃了6个,之后三天没吃饭,他说一弯腰馅饼就出来了。我虽然人高马大的,但是吃了6个就再也吃不动。这次的馅饼在福州会馆,也不大,跟这个茶碗口这么大,我是最后一名,就吃了6个,这都非常有趣。我觉得谢先生既能够仰望星空,同时又热爱人间烟火,他写《活着就是享受》,我从另一个方面认识了谢先生,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不同的谢冕形象。他作为一个文坛领袖、巨轮旗手,为什么会这么做?我觉得他是有深意的,我们可以去深入体会。一个老的学者,能够从《百年忧患》到《活着就是享受》,这是为什么?这是很有趣的话题。
孟繁华:就像一个医生要记一个木匠的名词一样,一个根本不懂广州美食的人要记住这些菜谱太困难了,但是张欣把它写得活色生香,你看着她写的就会垂涎欲滴,嘴里充满了口水。阅读作品能够在生理上产生反应,这个作品就成功了。它的生动性会给你带来生理上的一些反应,这是检验一部作品是否能够达到一定深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
在吃的方面,张欣写得也非常生动和透彻。当然最重要的是,张欣写的民国这十年,金箔包着的那致命的腐朽是她要写的,那些达官贵人和买办们在一个纸醉金迷的、非常光鲜的外表之下,她写尽了那个时代的奢靡和腐朽,这是一般的通俗小说不能够抵达的,所以我说张欣的小说既写了人的情感深度,同时也有家国关怀和人的终极追求、终极宿命,她关心这个东西,所以张欣就不一样。
谢谢!
申霞艳:我特别赞同孟老师刚才说一部小说的好坏其实有一个身体的标准,我们身体本身是最诚实的,孟老师看这本书的时候已经垂涎欲滴,我们下次有约,带着张老师的书,带着孟老师按着这部书一页页走过去。
我自己读这部小说,觉得这真是一个写作40多年的人和一个新手非常不一样的地方,就是那种技术的匹配性,每个点的埋伏在最后都会解开。
我记得应该是契诃夫说,当你的舞台上有一把枪,它一定会在最后响起。事实上,在前面吴将军赠了心娇一把枪,在小说最后,这个枪响起来了。在前面,她埋伏了说要种菊花,用菊花来做点心,但是在最后,她也对这个菊花回应了。心娇有一把琴,叫梅花琴,那一段写得非常之美,要抱一抱,要哄一哄,就是琴的那种情感,那个琴叫梅花琴,是奏南音古韵。最后我觉得像心娇这样的人,她的心就像梅花一样高洁,所以这种东西都被张老师化于无形中。菊花、梅花、枪这种前面埋下的伏笔,在小说的后面都一一解开了,但都是非常不留痕迹的,真的是高手过招。你会感觉到张老师在前后呼应上和一波三折上下了非常细致的功夫。
刚刚张老师已经说了她在文化上的考订,包括人字拖的考订,她都要请教专家叶老师,可见做这种小细节的扎实。我觉得这给我们今天年轻的作家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启示,因为大家都焦虑,追求速度,这个时候一部小说做得慢、做得踏实,把细节做得非常逼真,环境、人物、道具、情节、发展一波三折,环环相扣。这是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但是它又摆脱了我们通常理解的那种男女情爱。这个故事的起承转合真的让人看得很放不下,你会被张老师牵着走。书中大情节的设置,刚刚说到的那种对人物塑造的正面强攻,写美女、写美食、写美景都像雕刻,非常精雕细琢,我觉得这些暗处所下的功夫可能都要我们细细地品读才能够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