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乐背后的超凡脱俗与内心挣扎

文|禾 刀(书评人 )

1752年,因为经济状况不佳,袁枚“被迫再度短暂地前往陕西任官”。三年前,袁枚“用薪俸所得的三百金”买下当时还是废园后来因其文采而声名大噪的随园。然而,重新回归仕途的袁枚很快便发现,“自己仍然没有办法适应那种仰人鼻息、 屈己折腰的官场生活”。重返随园的袁枚“大部分时间市隐于随园,读书、创作、会友、授业、漫游”,直至终老。

长期专注明清以来社会文化史、城市史的哈佛大学博士、《恋恋红尘:明清江南的城市、欲望和生活》一书作者李孝悌认为,“袁枚之所以能过着一种为人称羡的生活,完全是出于个人有意的抉择。袁枚只是本书关注的明清时代众多文人∕士大夫的代表之一”。

李孝悌的笔触细腻,分析独到,特别是他将文化与社会学巧妙结合后的解构能力,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本书中,李孝悌从《桃花扇》引出大众文化主题,进而过渡到对“物质文化史”的研究,围绕明末至民国初年文人∕士大夫文化与城市生活,以中国近世的城市、日常生活和明清江南为中心,通过对余怀、冒襄、王士禛、郑板桥、袁枚等人的研究,描绘其文化生活、内心世界等,展示出自明末以来的中国江南城市及这些城市中热闹、世俗、真实的市民生活,不断丰富着我们对历史与文明的想象。

本书所关注的几位文人∕士大夫,无一不钟情逸乐雅趣。一方面他们均会吟诗作画,以酒会友,传道授业;另一方面他们常常又会选择一个与大众社会保持一定距离的场所,比如冒辟疆的水绘园和袁枚的随园,还比如悠游山水。“园”既有山清水秀的浓缩景观,似乎也可以减少世俗干扰,在一定程度上也可满足文人∕士大夫类似陶渊明那样世外桃源的美好想象。加之,文人∕士大夫志趣相投,在这样的场所彼此还可以保留对遗民身份的追忆。

所谓雅,自然相对于大众的世俗文化,也很难用具体的界限加以切割。这种超脱既体现在文人/士大夫对水绘园、红桥、随园这样特定场所的热爱,也体现在他们对生活近乎病态的极致追求。文人对雅文化的追求,引得社会不同阶层特别是商人纷纷模仿,而文人又不愿与商人“同流合污”,极致于是成了更为自然的选择。比如即便放在今天,袁枚对豆腐食材的挑剔也会让人觉得颇难思议。

雅也并非远离就可以轻松实现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袁枚出于维持生计需要不得不重新出仕,这也成就了一个怪异的文人∕士大夫现象:得意时做官,失意时归隐作诗。有趣的是,文人失意时作的诗往往更有穿透力,比如苏东坡等人。王士算得是个不多的例外,他的“公正严肃、不畏强御”,外加早早声名鹊起的诗文才华,为他赢得不错的仕途。

鼎盛时期的水绘园吸引了南来北往的众多文人∕士大夫,但坐吃山空,晚年的冒辟疆家底渐渐掏空,不得不以卖画和戏班维持生计,水绘园最终易主。不过,这并未完全颠覆冒辟疆坚持“保有遗民的气节和精致的文化生活”。冒辟疆并未因生计真正脱身世外,他依旧言论时政、不畏强权、经世济民,这也折射他无法接受现实的挣扎心态。

去官后的郑板桥也只能以卖画勉强为生,孤苦为伴。穷困潦倒更有助于社会对他文人清高身份的认同。历史上文人对商人的憎恶,在郑板桥身上亦有深刻展现。“透过书画、诗文营造出图像鲜明的文化、历史意境,以彰显他和城市流行品位的差异。这种对士大夫品位的坚持,在他刻意选择用赭墨代替胭脂,用经书对抗古董的姿态中,得到极致的发挥。”李孝悌从郑板桥身上看到了一种矛盾的心态:“扬州学派的学者一方面接受盐商的支助,一方面又通过联姻、教育及官僚的奖掖,建立了一个属于学派自身的认同,并与商人维持一定的距离。”

在李孝悌看来,文人∕士大夫对逸乐的追求,终将反馈到内心特别是情感世界。冒辟疆与秦淮女子苏小宛的结合,以及王士、袁枚等人情感上对传统观念的突破,显示文人∕士大夫对摒弃部分传统礼教的努力。他们的结发夫妻大都为应父母媒妁之言,这自然是尊崇儒家思想的展现。但他们又不愿被过度束缚,于是拓展自己的情感世界,努力寻找自己的真爱,哪怕这些情感叙事有时会让世人惊掉下巴。文人∕士大夫在情感方面尊儒和实现个人情感自由的努力,终于为后人拓展了更大的空间。到了更为开化的民国,类似现象司空见惯,不过绝大多数以男性为主,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女性地位的卑微。

在“三从”“四德”思想禁锢下,历史上的中国女性长期扮演男性的附属角色,但自晚明起,这一传统有破茧迹象。东北师大教授赵强在《“物”的崛起:前现代晚期中国审美风尚的变迁》(商务印书馆2016年11月版)中指出,晚明“物”的崛起与“生活美学”相伴而行且相互影响:“晚明人对‘长物’的痴迷是空前的,无论是‘物’的种类,还是受众的波及面,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台湾学者巫忠恕对这一现象亦有深刻的解读,他在《奢侈的女人:明清时期江南妇女的消费文化》(商务印书馆2016年8月版)一书中着重分析了明末丝织业发达的江南妇女的消费变化:这些妇女在衣着、饮食、出行等方面极力模仿“官太太”。虽官府多次针对性颁发禁令,试图扭转“世风日下”现状,但收效甚微。巫忠恕同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衣着更为开放的风月场所女性居然渐渐成为社会女性模仿的对象,虽然许多时候她们为社会女性所不齿。

最后一部分对情歌的收集,有点类似民间传唱的竹枝词,带有浓郁的世俗气息。这也折射出明清文人∕士大夫的逸乐极致追求,终于从小众逐渐“壮大”为世俗,而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开始大胆释放“自我”。

逸乐,只是管窥社会的一扇窗口。循着这一窗口看去,明清文人/士大夫难掩遗民心态,至而转向逸乐追求,这既是与现实努力切割,也是内心外化的表现症候。当然,那些为商人乃至更多人所效仿的逸乐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传统道德枷锁的瓦解。赵构认为,明清社会“审美、精神生活的世俗化、日常化是前现代中国文明发展进程的必然”。

然而,逸乐只是明清文人/士大夫逃避现实的面向,他们对现实的决裂与内心的挣扎情绪始终弥漫在他们所营造的“极乐”世界。正如李孝悌所指,逸乐呈现的是文人∕士大夫的“颓废景象”“交织着亡国的阴影”“弥漫着明遗民的悲愤与悼亡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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