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多 令
伴随《年轻人的国文课》《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六朝文学篇》而来的张一南热,标志着又一次从精英教育到大众通识的完美着陆。这样一个过程,并非有“北大”二字背书就可以完成,她精准地测量了自身学养与大众读者之间存在的鸿沟,把握住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互相敬重关系——这种关系绝不应该是敬畏或者是讨好取悦,任何身份和学问带来的阶层差异,都理应在融洽的阅读中一笔勾销。
她是如此圆融地将“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北大精神透彻于讲义之中,这种授业通过出版来普及于社会,见证了一种古老的“贵族智识”是如何变身为人民的文化需求:欣赏悠远的中古之美,从文学专业生到文科专业生,再到所有的学生乃至旁听生,最后是通过出版来解决张一南课堂一座难求的局面,这个文化降解的过程同时也是一种不间断的文化放大过程。
如果不是张一南,普通读者得学到多高阶的文学,才会知道是什么是“大赋”,什么是“体物赋”,什么是“四声八病”这些文体声韵知识,乃至中国文体学的发端。她在讲义中不会再啰唆于陶渊明的“田园风”,谢灵运的“山水风”,她会默认为你至少知道这些,而且对这些各类文学读本都有的常识不感兴趣,转而去讲谢灵运这个人多么傲气多么贵族,谢灵运擅长玩弄冷知识和生僻字去证明自己与众不同。这就是张一南的态度,绝不低估你的智识,也很有礼貌地绝不高估你的智识,这是一种互相敬重的境界。
她也绝不破坏文学史和文学理论应有的严谨性,而是更加谨慎地去把握它——这种把握绝非学术的刻板,而是大众语言和大众知识的引入。她会引用哈利·波特和赫敏去获得理解,形容潘岳为“塑料美男子”,这是一种非常高级的把握,并没有前辈可以借鉴。
张一南的风格,源自于她“无界阅读”,在接受封面新闻采访时,她自认是“八卦女”,荣格的性格理论、童话书和武侠小说之类都爱读,而且经常读“魔怔”了。这些杂驳的知识表面上看起来与古典文学离题甚远,但她有神奇的天赋让读者陷入另外一种“魔怔”,不知不觉中吸纳了讲义中涉及的文学史、文学理论、历史学、语言学等诸多知识,乃至“结藻”“绮靡”这些词汇。这背后的功夫远非“通俗化”的讨好就可以做到,而是要创作者的苦心经营,毕竟这是北大的课堂,只是严肃的学问有轻松的面孔。
纵横术:历史动荡与社会分层
六朝(公元222—589年),一般是指中国历史上三国至隋朝的南方的六个朝代,即孙吴(或称东吴、三国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这六个朝代。因为有三国竞逐、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这些战乱发生,这个时代也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动荡的时代之一。张一南将历史背景作为讲座的纵轴,放在每一篇章的发端,始于“建安文学”,终于“萧梁文学”和“后三国”文学。而当中横轴就是社会分层理论,士族、门阀、寒士、“麻瓜”……“鉴定贵族范儿的简洁办法,就是看他能不能写出贵族范儿的诗和赋”,文人既不能脱离于历史身份,也不能脱离于阶层身份,把这一纵一横两个向度勾勒清晰,接下来的故事就有了立足点。
比如阮籍的孤独感,“敬寂寞而独立兮,亮孤植而靡音”,他既陷身于司马氏和曹氏的争斗中不得抽身,也无法不去思考这里面的道德困惑,却又得不到答案,他将孤独作为自己的私语,这正符合他后来的隐者身份。张一南谈这些,都刻意跳过了“青白眼”“竹林七贤”这些词条里有的常识不谈,她谈作品的隐喻与风格,谈出了狂羁阮籍内心幽深和高远。再比如左思,张一南用她的纵横谈出了他其实是一个非标准的“寒素”,一个真正的“城市流浪者”,父亲做过六品官,还有亲戚嫁入皇宫。因此他在《三都赋》之外又写了《娇女诗》,这首“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的“冷门诗词”充满了华丽的辞藻,不符合“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的教条,却符合现代人“女要富养”的特征。
她拿出这些冷门作品来做赏析,一方面说明她对“小人儒”的反感,也就是运用儒教作小人的弊端,由此也说明了她为何不将思想史引入讲义中做另外一轴的理由,有的思想反而对创作是有害的;另一方面也说明她对读者的敬重,一个真正的好读者会一直追求发现的惊喜,而不是机械地重复经典。
如何在现代语境里体会古人
“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这个因为现代玄幻小说和流行歌曲而走红的金句实质的原创是古人,作者是张一南形容为“吃货”的张翰。按照张一南的纵横坐标,此人为“中古士族”,按现代语言来描述,此人不傲慢,但是很“拽”,动不动就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旅行,他把鲈鱼和莼菜两样美食整上了《舌尖上的中国》……钟嵘在《诗品》里只给张翰定了个“中品”,这并不妨碍张一南对他的兴致,既然此人已经进入了文学史,那么他的诗值不值得去读,是不是连陶渊明的都读不完就不用去读他的?这些都是小问题了。重要的是关于张翰的一切是否有趣,他和我们是否有点心有灵犀之处。自从开创了现代文学评论体系的法国人圣伯夫将个人隐私与品行纳入了严肃评论,并且成为现代文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之后,那么临时的脱离作品去八卦也有了正当而严肃的理由。张一南最后的结论是张翰找吃的是个借口而已,他浪游的真正原因是预感到了“八王之乱”的发生。
即使在全书篇幅最大的作品解析上面,张一南也力图呈现一个现代人的可见世界,“原来那些写诗的人,他们本来就是巫师,只要站在那儿就好”,但如果本身不是巫师而要通过写诗来证明自己是巫师,越装就越不对劲,越没有美感。
断案:古物的现代拆解
从《世说新语》里流传下来的曹植“七步成诗”,在张一南这儿也是靠不住的,曹丕和曹植是亲兄弟,想杀必然有更深刻的理由,更好的借口和方式,怎么可能因为写不出来诗就杀同胞兄弟。一个是皇上,一个是亲王,曹丕诗也写得不错,他不至于如此野蛮残忍。张一南的判断是后人误解了“七步”这个概念,汉代有“七盘舞”这个游戏,类似现在小女孩跳格子游戏,由此衍生出“七步诗”这种格式,并不是要走七步的意思。
她谈到“正始文学”,说这个时代从建安那种表现欲极强的青春少年,一下子退缩成灰暗、内省的中年人,是一个很没意思的年代。因为文人们失去了对国家的信任。正始文人无心歌颂君王,于是汉赋退场了。正始文人也无心歌舞,于是乐府也退场了,五言诗终于登场了……
这正是张一南杂驳的理由,在她看来,一首诗绝非一部作品,而是能通往整个文学史,也能通往所有的历史进程和文明兴衰。她注入海量的文史知识并非要机械地灌输这些僵化的知识,而是要让读者看见她断案的方式——通过阅读形成记忆仅仅是最基础的阅读,更重要的是形成独立欣赏的能力和独立的判断力,还有运用能力。
古老的犹太谚语说:一粒麦子如果孤独地挂在叶子上,它永远只是一粒麦子,如果它能垂落下来,那就会化为一千粒麦子。从北大教室里破圈而出的张一南,正是一粒这样的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