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的失乐园

文|谷立立

17世纪英国作家约翰·弥尔顿在《失乐园》里曾经这样写道:“我们在这个世界范围内知道的善与恶几乎是不可分割地一起成长的。”这句话用来形容智利作家本哈明·拉巴图特的短篇集《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大约是贴切的。在他笔下,科学就是一个失乐园。在这里,善与恶、罪与罚、成功与失败、天才与疯癫,相互依存,彼此交融,不可分割地长在了一起。

《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里的5个故事不约而同地聚焦于20世纪上半叶的科学发现,从不同侧面印证出科学研究的曲折历程。然而,简单地复制科学原理,还原科学家跌宕起伏的人生,显然不是拉巴图特创作的重点所在。身为作家,他更愿意解读人性的复杂,阐释命运的诡谲。毋庸置疑,“不再理解世界”是这部小说的关键词。但在拉巴图特笔下,“不再理解世界”的显然不仅仅限于对量子力学、宇宙黑洞、化学方程、数理逻辑缺乏基本了解的我们,还包括早已洞悉了科学原理、以解密未知为己任的科学家。

在《史瓦西奇点》里,故事是这样开始的。1915年,爱因斯坦刚刚提出了广义相对论,就意外地收到一封来信。信中记录着广义相对论的第一个精确解。这是怎样的一封信呢?“它穿越了一个燃烧的大陆,脏兮兮,皱巴巴,沾满了泥土。一个角已经完全被扯坏了,寄件人的名字也被血迹所覆盖。”写信的人名叫卡尔·史瓦西。他是天文学家、物理学家,也是数学家,但更为重要的身份是德军中尉。

史瓦西在炮火连天、雾障重重的前线战壕里完成了他的演算,毫无悬念地创建了著名的“史瓦西奇点”。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因此扬扬自得。相反,他在信中透露出一丝隐忧。他很清楚,长期以来被人类世界奉为圭臬的现代文明,正在不可救药地走向衰落。而这个由他创建的奇点,就是“一个错误,一个怪东西,一个形而上的谵妄”。它将同时“位于时间的两端,不管逃往的是最远的过去或未来,它永远都会在那里”。

当然,史瓦西并没有独自逃往“最远的过去或未来”。他对广义相对论的研究,为他凭空搭建起一个精神的庇护所。在它的庇佑下,他可以暂时远离炮火的袭击,在科学的乐园中尽情遨游,寻找内心的宁静。不幸的是,这个由他亲手建起的科学乐园终究还是崩塌了。在给爱因斯坦写信后不久,史瓦西就倒在了漫天的毒雾中。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没能离开他身边那个冷冰冰的战壕。

或许,这就是科学。与世间万物一样,科学也具有两面性。一方面,科学研究持续不断地刷新我们的认知,将更多的可能、更多的便利带到这个世界。另一方面,科学的进步总是在改变我们熟知的世界。没有谁能够看清它的样子,包括科学家自己。以史瓦西为例,身为科学家的他可以用他睿智的大脑精准地描绘遥远宇宙中的黑洞;身为普通人的他却未必能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未来。

在这封信的结尾,史瓦西告诉爱因斯坦,“好像有种奇怪的东西”在他的身体里生长,它有种“遏制不住的力量,把我所有的想法都变成了漆黑的”。甚至,在他的描述中,“这是一种没有形状也没有维度的虚空,一个看不见的暗影”,但他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毫无疑问,这个没有形状、没有维度、“看不见的暗影”就是战争。常常,它就像深不见底的黑洞,将所有一切统统卷了进去,又将它们变成漆黑。

身处如此困境,即便拥有一颗可以解读未知的聪明大脑,似乎也无济于事。具体到《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正是战争将书中几位科学家有机地串联在一起,更为他们赋予了相似的命运。在同名的短篇《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中,物理学家埃尔温·薛定谔从战场归来,面对被饥饿围困的维也纳,忧心忡忡地开始了他的研究。同样,《心之心》里有这样一位数学家,他热爱他的事业,却注定要为自己的热爱付出代价。

故事中,正处于学术巅峰期的数学家亚历山大·格罗滕迪克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彼时正值20世纪60年代。在愈演愈烈的反战浪潮推动下,他对自己热爱的数学开始有了一点怀疑——以往那些被他形容为河流、山川、海浪、光束的数理运算,如今早已褪去了所有浪漫的光晕,直接沦落为罪恶的代名词。格罗滕迪克相信,毁掉这个世界的不是大腹便便的政客,而是像他一样沉迷研究的科学家。他们手拿方程,排成一列,站在罪与罚的十字路口,“像梦游者一样走向末日”。

看到这里,千万不要责怪拉巴图特太过悲观。他不过是比我们更懂得科学的玄机。《普鲁士蓝》中,普鲁士蓝的由来成了他讲述的核心。这种诞生于1704年的美丽色彩,曾经是西方艺术家手中的宠儿。今天的我们似乎很难相信,如果离开了这种像天空一般纯粹的蓝色,十八九世纪的西方艺术界是不是会变得晦暗。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种人见人爱的蓝色竟然是氰化物的源头。它的衍生物直接造就了“二战”时期纳粹德国针对犹太人的杀戮。

不得不承认,格罗滕迪克说对了,科学就是普鲁士蓝。表面上美得一塌糊涂,值得我们耗尽一生去探究它的奥秘。但其实,如果不善加利用,任其盲目发展,人类就会沦为科学新知的牺牲品,为自己的任性而为付出沉重的代价。在《普鲁士蓝》的后半部分,化学家弗里茨·哈伯如约而至。与大多数科学家一样,哈伯就是矛盾的综合体。一方面,他是诺贝尔化学奖得主,曾经从空气中提取氮气制成化肥,在一夜之间解决了数亿人的温饱。

另一方面,他又是劣迹斑斑的战犯,用氰化物制成功能强大的杀虫剂,亲手将他的犹太同胞送入死亡的深渊。然而,哈伯并没有因此感到羞愧,更不知道自己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社会角色。因为相比复杂难测的现实世界,他更了解科学世界的运行规则。在他临终前写给妻子的一封信中,哈伯流露出深深的内疚。他自称,他从空气中提取氮气的做法,改变了地球的自然平衡。

在哈伯的猜想中,世界的未来将不再属于人类,而是属于植物。正是有了他创造性的发现,植物才会违背自然规律,肆意疯长,“在地球表面蔓延开来,直到将它彻底填满”。科学何尝不是如此?说到底,科学从来不属于现实世界。尽管科学家很清楚,自己“在计算中每前进一步,就越发远离现实世界”,但他们还是要一如既往地将演算进行到底。毕竟,身为科学乐园里的永久居民,科学家既不需要与世俗生活产生太多联系,也不需要为现实世界的崩塌负责,更不必勉强自己去理解外面那个复杂的世界。就像拉巴图特所说的一样,科学就是科学,“科学谈论的不再是客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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