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和我一样经历过写作黑洞的人 | 《于是我问我的心》新书上市

文|简洁

经历了漫长而波折的三年时间,我的新书《于是我问我的心》终于出版了。

书名取自泰戈尔的《采果集》。取这个书名时,还是2019年底,我的第一本书《少女与霓裳》的签售会刚结束。现场反应很热烈,书店的店员说,进的书都卖完了。我的编辑坐在台下,全程录了我的发言和答读者问,说我很适合办活动。编辑是我多年好友,从长沙过来,那几天住在我家。来的时候第一顿饭,我给她做了一锅热辣的意大利面炒虾仁,我们两人聊起未来,脸色是蔷薇红。

那时我还没有想到,我的第二本书的出版,会经历这么漫长的时间。

不过我好像一直是一个擅长等待的人,《于是我问我的心》这本书的溯源,要更早一些。

在铺设道路的地方,我迷了路。

在浩淼大水上,在瓦蓝天空里,没有一丝儿路径的迹象。

路径被众鸟的翅膀、天上的星火,四季流转的繁花遮掩了。

于是我问我的心,它的血液里可有智慧能发现那看不见的道路。

——泰戈尔《采果集》 吴岩译

1.

上一本《少女与霓裳》,写后记时是2018年的冬天,那时的天气和处境于我都很糟糕,书稿尚未修完,现实又困难重重,写稿真的有举步维艰的感觉。也是机缘巧合,在那样的境况下我第二次采访李银河。在采访中,我向她请教遇到写作瓶颈时怎样继续写作。她给我讲了一个她父亲在她小时候教她的方法:写东西时,不要老想一下就把它写好,应该先把脑子里所有的能想到的全写出来,把标准先降低一点,先写出来,再慢慢改一改,删一删,精炼一下就可以了。

先全写出来再说——这个李银河说她直到今天都还在用的方法,对当时陷入写作黑洞的我有了奇效。虽然朴素,但出乎意料地在那个冬天给了我提笔的勇气。那是我第一次直观地意识到,我的采访对我的写作有着这样直接的作用。

如果能告诉给更多的同样饱受写作黑洞折磨的写作者就好了,我当时这样想。

像这样的内容可能在采访中会一闪而过,如果不是切身经历过,是不能觉察出它对写作会有怎样让人惊喜的作用的。

和村上春树在《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中写到的境况一样:“这个小插曲删掉也无碍,虽然还不错,不过太普通啦。”恐怕别人会这么说。但于我而言,和他的感受一样——就是这种微不足道的事件,在我而言却自有意味,是有用的回忆。当这种自有意味的内容越来越多,某种想法便成形了。

这本集子的雏形,最早应该是2016年在《时刻moments》开始连载的“一席茶事”专栏。编辑想让我写一些采访时有意思的事和感悟。我当时觉得很需要这样的一个存放地,有些在采访正文中没有写的细节,还有一些与主题关联不大的我私人的感受,我很愿意以这样的形式存放下来。人的记忆迷宫是很有趣的,有时觉得记忆如同金鱼,有时遇到开启记忆的钥匙,便连细枝末节都纤毫毕现。这个开了三年的专栏,刚好成为这样的一种见证,和我一起成长。从最开始时记录采访逸事,到后来渐渐向一个主题靠拢:记录那些让我对写作有所感悟的写作经验。

2.

熟悉我的读者都知道,我在专栏的作者简介里一直放了一句话:“喜欢采访,不喜欢做记者”。我从入行第一年就开始做采访,做了九年的杂志编辑,换了三家杂志,一直是采编一体,但约采时我一直说我是编辑,而不是记者。我的性格和内心中一直有种抵触,这种抵触大概是因为以记者的标准而言我有不足——我没有在群访中,一定要抢到问题表现自己的那种决心和勇气;我也没有对人物隐私的执着,我对他们的创作、思想和为什么能成为传奇的关注,大于去挖出不为人知的私密事的好奇。我身体里没有那种热血的成分,所以刻意地保持区别和距离。

但同时,我又非常珍惜这些采访机会。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采访,我不会有和这些我憧憬的人一对一谈话的机会,静下来、坐下来,让我可以在这短暂的时间超越自己的生命体验。所以我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做着采访:做大量的功课,以文字去打动采访对象,从而把采访形式控制在我的舒适区。

这种对采访的矛盾和困惑,在采访毕飞宇之后似有所解。就像我后来一直给朋友说的那样,我在写作上的信心,那像基石一样稳固坚定的部分,很大程度上,是从得到毕飞宇老师的肯定后建立的。

在发采访版面给他确认时,因为怕打扰他,我只发了邮件,但很快收到了他发回的短信:“接受你采访是值得的,你的文字很好。”如果说前半句是对采访工作的肯定,那么后半句对我文字上的肯定则更让我开心。说实话,对于采访工作的称赞,并没有什么惊喜。我采访时做功课的用功程度,早就在多次采访时被不断确认。所有这些,我都当成对工作态度和基本功的表扬,只不过是做好了最基础的工作,可以说是敬业,但勤奋努力大概是最无趣的优点了。所以对文字的赞赏,比对态度的赞扬更让我开心。

我所尊敬的作家,能透过我的采访肯定我的文字,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激励。在此之前,我一直把我的采访和创作上的文字分得很开,甚至会有一点觉得大量的采访稿占用了我创作的精力和时间,觉得这两者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但我没有注意到的是,正是这一次次的采访、对话和反馈,滋养着我的阅读和写作。

直到请毕飞宇在收到杂志之后给编读栏目写点意见时,我才知道他对我采访态度的看重,他特意提到:“简洁是一个很好的记者,敬业,行事风格质朴,文字漂亮。”看到这句时,我有种被看透的感觉。所谓行事风格质朴,毕飞宇赞赏的,是我以为的不足和固执体现出的另一面。我想问的问题,确乎都顺从本心。之前我自己不甚明了的矛盾和困扰,似乎就此有解——作为一个有所不足的记者,我所要想了解的部分,意义已经足够重大而珍贵。

后来这一点,又在我采访的作家那里不断得到确认。我做杂志最后一次专题时采访过的作家弋舟提到:“杂志的记者体面,沟通简洁,亦能容忍我偶尔回答得不是那么耐心,她这不是体谅我,是体谅文学,体谅自己所为的那份以‘书’为名的工作。”虽然有些受之有愧,但我不得不说弋舟老师触碰到了我采访目的的核心——抛开“地面之上”的敬业和责任,一直让我保持采访热忱的正是内心深处对文学和写作的求索欲。

3.

在筹备这本集子时,我读到了村上春树关于“自立性代价”的描述。

正是跟别人多少有所不同,人才得以确立自我,一直作为独立的存在。……能在同一道风景中看到不同于他人的景致、感受到不同于他人的东西、选择不同于他人的语句,才能不断写出属于自己的故事来。

我就是我,不是别人,这是我的一份重要资产。心灵所受的伤,便是人为了自立性不得不支付给世界的代价。

我在生活中,特别是在写作时,是有感受到这种自立性的代价的。

在我的写作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我有一套自己的价值观和相配的做法。在坚持这些做法的时候,并非是没有受到否认的。我对自己的写作有过自我犹疑和困惑的时候,但幸运的是,在我以为四面围墙找不到出口的时候,我的采访总是能为我提供指引和肯定。当我在交稿时受限于一个评判标准的时候,我有这样的和优秀作家直接对话的机会可以告诉自己:评判标准不止一个。写作的内涵比我周围受限的认知要更深刻、更包容,也更纯粹。

于我,每一次采访,某种意义上都是一堂写作课。

我能和那些我憧憬的作家于写作一道上进行交流,我于写作上的困惑,在这样的问道中得以解答。后来我发现,在我的写作与我的自立性越一致的时候,我与世界的摩擦不一定是最小的,但我的舒适度是最高的。相比起纯粹的创作,采访有一定客观性。而在我开始写纯粹属于自我的文字的时候,我感受到了这些作家“他力”的认可在帮助我认知自己的文字时的重要。

这些认知在我写第一本书时,有了更深的意义。我发现,即使是我这样熟悉这些采访的人,在采访完成很久之后,有一些知识点还会在我写散文和小说的过程中,突然在脑中的星海中亮起来。那些散落在脑海中的星子,有时会如同点画星座的连线一般,突然建立联系,前后贯通,形成一个之前未所能见的星图。当这种经历越来越多时,我想我应该把这些点亮的星图记录下来。

最开始时这些连线是随意发散的。比如我在采访姚谦时,发现他将张爱玲写作的技巧用在写歌词当中。小说的技巧可以在写词中加以利用,这是一种文学上的打通。而反过来,诗歌中浓缩的对世界的奇妙视角,也能运用于写作之中。阿多尼斯说,“我让山脉成为词语”;林婉瑜对语言的拆解和重构进行精密的机巧计算。诗人们的感悟在连接到一起之后,形成了一个有脉络的语言学习的框架。这种跨界的共通性,在翻译家那里也能找到,在马振骋、袁筱一、林少华身上,除了能看到翻译家一些共性之外,更重要的是一种将翻译、阅读与写作之间的打通。有些时候,将目光移到旁处反而能获得众里寻他、蓦然回首却在眼前一般的写作体验。

有些是因为在某段时间我对某个问题特别感兴趣,而在这些作家的作品中都发现了这些共同点。比如阿来、路内、韩松落和绿妖都回答过我,如何用成人视角去描写童年,故乡在一个作家的创作中意味着什么。这些不同年纪、写作风格各异的作家,在追溯自己写作的精神血统时,都清晰地指向了一个作家从何处寻找自己真正想写的命题。还有一直困惑我的,散文和小说之间的关系,我在路内、张怡微和韩松落那里都得到了答案。

有些是经历的回溯。比如作家们的经历能帮助你回答,辞职去写作到底是不是一个伪命题、如何找到自己决意写作的时刻。在困惑于自己是否不具备写作的天赋时,在阿来、迟子建、毕飞宇、鲁敏这些作家的回答中,能找到行之有效的方法和努力的方向。

还有一些是作家们隔空的默契。当岩井俊二带着我思考人生中无用的部分对于创作有什么意义时,马振骋老先生也在面谈时告诉我,“庆祝无意义”的意义。这些回答里有开门见山的解惑,也告诉你在这之外,于写作一道还有见山不是山的境界。

4.

当然,这些脑海中的星图的连线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要读经典作品》中说“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从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我不敢说我留下的文字是经典,但我采访过的人物确实留下了堪称经典的作品。这些年我的隔山观海,大概也在时间的大浪淘沙中留下了些接近事物本质——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写作本质的东西,即使是对这些文字再熟悉不过的我,再次整理阅读的时候,仍然有着许多新的发现。

我想保存下来的,是我近十年采访生涯所记录的,不会因为时效而逝的、无论何时对写作者依然有强烈的触动和影响的那部分。

所以这本集子里收录的对谈,并不是原先登在各个杂志上的版本。我有一点野心,想要描绘的是村上春树所说的,在同一道风景中看到不同于他人的景致、感受到不同于他人的东西。我想要完成的,不是简单地罗列曾经的采访、证明自己曾经与这些所憧憬的作家有过对谈的一本采访集,而是一本以我的视角重新解读和整理的“写作课”。

大概是出于对年轻写作者的善意,我有幸提问的这些知名作家,都不吝于回答我一些关于写作而言很基础也很实际的问题。有些是正式采访结束之后我的补充提问,有些是经作家同意我重新整理出来的未发表的部分,有些是我采访过两次或三次的作家,我重新寻找了主线,将几次的采访梳理成有脉络和递进的一篇文章,在这样的整理下,有时一篇采访较原来的版本提供了两到三倍的新内容。但无论如何,我所收录、重写和补充在这本集子中的,都是找回原始采访素材,有录音和邮件记录的作家真实可信的回答。

83岁的曾孝濂老先生在我发给他确认五年前采访内容时,给我手书的回信。【人的认知永远没有终点,阶段性的回忆也是人生旅途中的真实过程】

这样的工作是有些庞大的,但在这本集子的写作中,我很少落入写第一本书时所经历的写作的黑洞。一方面是因为,所有素材都是充分准备好了的,虽然需要去翻找经年的录音、重温采访前的功课和原始素材,回忆采访前后的细节,有许多需要增补和重写的部分,但核心都是稳固的。只要我静下心来,就能有序地向前推进,不太容易掉落进写作的黑洞中。另一方面,我在写我所经历的这些“写作课”时,也同时是在解决写作疑问的过程。

我写下这本“写作课”的初心是,我不过是千万普通写作者中的一个,但既然将向这些作家提问的机会给了我,我便想尽己所能,将我所经历和感悟到的串联起来,将我脑中散落的星图的发现记录下来——这些星子曾经帮我解脱出写作的黑洞,也在今天继续解释着我于写作的困惑,那也许对看到这些记录的人有所得——甚至他们能发现我未能诉尽的发现也不一定。

在困惑时,人本能地会提问。回到问答的本质,这些是我于写作道路上汲汲渴求的答案,是在我经历困顿的当下,非我不可、非问不可的问题。我问的是这些智者,我问的也是我的心。

——于是我问我的心,我希望它能发现那看不见的道路。

和诗的隐喻一样,这本书的出版,经历了比想象中坎坷的道路,但最后得到了在我看来更完满的结果。

这本书里带给我的,我也愿它带给每一个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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