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人杂志 本文源自搜朴拍摄的纪录片《书店还在》第二期，作者 九日海里棉，观看纪录片可移步B站搜索搜朴纪录片实验室。
2014年，姜寻和邢娜开办模范书局·杨梅竹斜街店，这是模范书局的开端。
2019年，模范书局·诗空间店开业，成为全中国第一间教堂书店。
2022年1月，姜寻在库房搬书时意外离世。
2022年4月，我们拜访了模范书局创始人、姜寻遗孀邢娜，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女人与一家书店的纠葛与牵绊。
每个独立书店都有自己的定义，每进入一家好的独立书店，就是在阅读一个店主的灵魂。
看到书店，更看到那个凝结着它们精神与灵魂的那个人，我们希望摄影机是一个隐形的脐带，链接着书店与店主的共同气质，为中国的独立书店留下一份影像纪录。
01 教堂里的书店
模范书局·诗空间店坐落在北京西城区佟麟阁路85号，原址是基督教中华圣公会教堂。中华圣公会教堂，始建于1907年，是基督教中华圣公会在华北地区建设最早、规模最大的中心教堂。
邢娜：我是一个天津人。有一年我们回天津，我说我出去带你逛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是我当时上学的一个必经之路。那间教堂叫天津安里甘教堂，我们就在那看，看得特别兴奋。大年初二，我们在楼门口呆了三个小时，围着教堂转啊转，然后他说，哇，这个地方我要怎么改，然后这个地方我要怎么做。真的非常兴奋，整个人跑来跑去，跑来跑去，然后把所有的这个地方放什么，怎么样改全想好了，完全沉浸在他的热情当中。这个安里甘教堂，当时我们俩就默默地把它记下来，去很多的地方找人问，到最后回复说这是教产。它虽然是一个风貌建筑，但因为它是教堂产业，或者说宗教产业，你没有办法以个人名义租下来，也不会给你作为商业用途，然后好了，这颗种子是种下了，然后呢，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发芽。
邢娜：我们回到北京，突然有一天他对我说，佟麟阁路，你知道吗？我说没听说过。他说，我发现了一间教堂，是全北京唯一一个可以对外出租的教堂。我们就辗转来到这儿，然后知道这叫北京圣公会教堂。当时他来到这儿的瞬间，他说，这绝对就是一个诗的天堂。然后他带了很多很多诗人来看，不管谁来，什么有钱的投资人、投资商，他带着所有人来看，他都说，我一定要把这改造成一个书店。
邢娜：这间书店诞生于三年前的4月23号，世界读书日那天。当时来了一些人，先生站在中间，然后我们宣布这间书店从现在开始试营业了。
邢娜：其实对在教堂里开书店，大家是持一个问号的，因为他们就会说你有什么信仰，我们说我们是没有信仰的，我觉得读书其实是我们的信仰，所以也是这个一直支撑着我们下来。最初，可能我们只有一间小小的店，我们的第一家店在前面的杨梅竹斜街。它是小的，美的。就你现在想想，如果说他只想要这一家店好好地经营下去，那我觉得在疫情整个的存续期里我们活下去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就是因为他太坚持，太热爱，所以整个疫情期间整整三年，六家店一家都没有关。这个过程当中，其实我们也耗费了很多的财力和精神。比如说财力就是我们把房子都卖掉了，那卖掉之后我会觉得说我们的债务可能会好好地解决掉，但是现在看来，书店完全就是一个无底洞。
邢娜：那其实我们开书店大概是在2014年的时候，距离现在大概八年的时间。那个时候其实已经不是书店行业红利期最好的时候，那我们为什么要加入到这个阵营里？第一我先生很喜欢书。第二我们希望可以给大家带来更多的力量，这个是我觉得我先生最初的一个坚持。因为就像所有人走进诗空间这间店一样，大家可能看到外面已经破败不堪，或者说所有第一次经过的人都会默默地错过这里，然后他再看导航，再回到这里，然后都会觉得这是一个什么地儿。但是如果大家走进来了，一瞬间打开那个门帘的时候，会看到里面真的是一个梦想中的书店。
邢娜：就像博尔赫斯说的，如果人间有天堂，那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
02 他去了天堂
2022年1月16日，模范书局创始人、诗人、图书装帧设计师、雕版收藏家姜寻，在库房搬书时发生意外去世，享年51岁。
邢娜：我跟他在一起整整19年，早年间我当过文学编辑，每周就上四天班，剩下的三天全在缠着他，就是每天在哪儿，然后陪我玩，每天去逛书店。我先生当时其实是我最好的供货商，比如说他发现我最近在读余华，然后他会默默地把余华所有的书都帮我买齐。而且很多的书都是他第一时间拿回来，每天下班之后，他带好多书就先翻，说这个好那个好，因为版本其实是有很多的讲究。我其实是给我一个最简单的简装本，任何皮面都不要，我只要读它的内容。所以我对于版本，也是后来跟姜寻在一起很多年之后，才了解了版本的重要性。所以真的每天我看完书就和他分享，这就是这么多年来的生活。
邢娜：但整个生活就一下子变了。我今天还在跟我的一个朋友讲，我说我最近可能做了很多很莫名其妙的事情。她说亲爱的，你不需要什么理智，跟我说话你不需要保持你的体面和你想要的这种尊严。她说，你现在遇到的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发疯。她说，你可以做你所有喜欢的任何事情。她说，你不需要这么克制。
邢娜：我比如说白天在这边忙一忙，可能在门口帮大家测体温，然后好好写些东西。晚上就会喝多了在家里，一边打字一边哭。上周我有一天做梦，大概是早上六七点钟的时间，我去我朋友家的路上，在黑黑的一个小胡同，我就找不到地方了。我正想拿着手机去找某个人，这个时候就发现我先生坐在路边。然后我就过去，我摸着他的手，跟他讲话，我发现他没有太多的意识，但我觉得他的手有温度。我没有大哭，我只说我很想他，然后当时就想做完这个梦。然后早上起来好久，都没法工作。成年人的崩溃，尤其对于我来讲，崩溃可能就在一瞬间。
邢娜：我电脑里其实有一封遗书，是我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封信。人是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一生的，包括我先生离去的那一瞬间，他没有办法，因为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或者说留下任何一句话给我。包括你去看，比如说电视剧的那些场景，他留下句话，“我爱你”，或者说“你要坚持住，你要为模范书局好好地去努力呀”。没有那个瞬间。所以当你一个人去直面死亡或者说当你一个人去面对这些东西的时候，你会觉得，哇，我的人生原来真的是需要这样吗？就是对我来讲，真的，你本来觉得你30岁可以退休了。我32岁的时候退休，每天带孩子，每天做freelancer的工作，然后你发现你40岁，醒来啥也没有了。你之前拥有的房子，你之前拥有的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然后需要去面对搬家，可能大年三十的前两天从一个两层楼里搬到了一个三室一厅，又从三室一厅搬到了一个胡同里。我当时想象到一个画面，就是他是在51岁的时候走的，可能我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到80岁了，如果50岁的他遇到80岁的我，他一定会觉得我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那我觉得，夫妻一场，其实就像很多人跟我讲的是一样的：人生是一辆列车，在女人的一生当中，那他可能陪我走到了40岁，他下车了，这个列车我还要继续走下去。所以我就想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希望他不再给我打招呼了，不要再聊天了，因为我觉得我虽然不恨他，但我真的太痛苦了，这种痛苦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03 “书店还在我觉得就是一个奇迹”
邢娜：三个月了，我自己一个人支撑这个书店三个月，无论是处于一个书店门外汉的角度，或者说只是作为姜寻的妻子来讲，就是三个月，4家书店还没有倒闭就是一个奇迹。我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压力，因为他会经常接电话，每天直播基本上都是到凌晨一两点，然后到家大概三点左右，他还要去做设计。所有的这些logo设计，包括这些茶上面所有的包装，都是他自己定的。所以他承受到的这些压力，对我来讲，这三个月感同身受。我现在每天可能都累到不行，然后在回去的路上问自己说，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这是一个会经常萦绕在我脑子里的一个问题。他这个人，为了实体书店，把我们的房子都卖掉，那到后来，可能他连他自己的生命都给了这个行业，但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邢娜：你很难想象，我的包里可能只有两把钥匙，一把是现在我租的房子的钥匙，一把是我妈妈家的钥匙，可能还有一个钥匙是我天津家的钥匙，就三把钥匙。我拿到我先生的钥匙是这么多，就是一袋子。你要掌控多大的人生呢？所以我现在也有了背双肩包的习惯，之前可能我是一把钥匙就出门了，但我现在需要随时带着电脑，随时带着需要办理他所有后事的东西。对我来讲，你的人生其实就像是你自己的一个行囊，你自己的一个包袱一样，那你会选择你带多少东西上路。所以你在人间背负了这么多的东西，那我只有两把钥匙，我现在要不要接手这么多的东西，这是一个问号，这是一个问号。
邢娜：一个书店的灵魂，这个主理人不在了，那你书店如何继续下去。真的他走了之后我才知道守业的艰难。这个守候的前提就在于，我不希望这几家书店就此在北京的街头消失。当时我先生走了之后，我这边所有的人，包括我的合伙人，包括我身边能商量的人就跟我讲说，不管你其他的店，你要先把这间店关了。因为这间店是产生费用最大的一个店，但当时我觉得说，无论你关哪一件店，这家店都不能关，因为我觉得它其实就像是模范书局的精神一样。我其实就是希望他所创立出来的这些书店，不会倒下。这个是我最天真最真诚的一个想法。
邢娜：一步一步去还款，未来所需要面临的基本上都是需要去慢慢地完成。我们准备做线上，在上周的时间，我们新的团队已经跟我现在的店长基本上都已经在对接了。而且下一步可能也会有一些人，对我们感兴趣的人来关注我。就这些东西，我一直都在去做。因为不仅仅是模范书局，就像我关心的所有的实体书店是一样的，可能我先生的离去让更多的人第一次知道模范书局，那与此同时，可能面临我们现在的状况的这些书店不仅仅我们一家。因为所有的书店可能都面临一个巨大的房租，然后包括如何来让书店更好地经营下去，我觉得这些都是非常非常现实的问题。
邢娜：姜寻的寻，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忽然间有一天我想到就是他当时跟我讲，说我叫姜寻，我说哪个寻，然后他说，我是寻常的寻。所以其实他只是寻寻常常爱书人当中的一个人，那他在寻找的可能就是他喜欢的书，他想要的这些爱，所以我觉得更多的时候真的对于实体书店来讲，对于很多喜欢书的人来讲，他跟书在一起，他是快乐的。
附：邢娜的信（节选）
写给你的第一封信
2022年2月3日
傍晚 天晴有风
寻寻：
今天是你离开的第十八天，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你走的那天是我来北京的第19年，一觉醒来，世界被清零了。
我该怎么面对未来的路？就像你跌落在世界的那一霎那，一切都是看似无解的，但是我确信你爱过，爱到底有多重要呢？它足以支撑我度过对我来说的至暗时刻。
……
杂志，夕阳产业。就像模范书局开的时候，这个行业气数已尽，你为了实体书店业延续香火，你这么累，你这么拼，你把你的生命都献给了这个行业，但是在我眼里，书店已死，就像我现在拉扯着模范书局一样，命悬一线。是需要献身者的，但是我没有想到会是你。
你是我的丈夫，你是我的初生的爱情，你是我的爱情之坟。心里有座坟，住着未亡人。呵呵，没想到吧，这一切我都在感受并且沉浸式体验中这一次，我无法置身事外。
我无济于事，我辗转反侧，我拼尽全力，我只想留住模范。
模是字模的意思，范是托起它的托盘。所以你知道我一直坚持的是什么，或许你是这个托盘，但是你不在了，这个字模，我们不能丢。
你走了，你守候的这一切，我希望都变得有意义。
……
一书燃希望。
让我们字里相逢，一纸平安。给你的第一封信，我相信你会看到的。你走后第十八天，我一切还好。
Yours,
邢小贝贝
2022.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