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里的诗意

文|姚苏平

写了许多知性、明快、幽默的当代校园成长小说的章红,终于要面对自己的童年,面对生命初始阶段不能承受之轻,面对女孩柚柚和姐姐晓鸽、妈妈黎夕湘之间的母女关系,面对那轻盈于天地又最终坠落的童年白鹭……世界很纯真、世界很苍老,成人女作家的身份使得章红站在千帆过尽的时间节点上,为自己、为母亲、为那一代人、为那一去不复返的童年,献上了自叙体童年小说《白色的大鸟》。

故事的开篇是被我视为“世界尽头”的永宁镇。这是一个偏僻的山区县城,在这片几乎被世界遗忘的山坳里,却有着一群熠熠生辉的女子,她们不羁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样貌,打破了小镇的沉闷和那个年代特有的刻板,让整个作品也随之活泛、新鲜、明亮起来。

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无疑是“妈妈”黎夕湘。她曾经是轻捷如小燕子般无忧无虑的少女,热爱阅读。她以那个年代少有的一见钟情,不管不顾地嫁给了同为异乡人的爸爸。两个充满漂泊感的人,组建了一个“永远在异乡”的家庭。

生活的窘迫艰难、丈夫的木讷粗疏,都没有浇灭母亲对生活的热情和对未来的希望。像很多小说中的地母形象一样,母亲身为弱者,却悦纳了人间的苦难。然而章红不甘于只写到这里,不甘于一种流于表象的、敷衍的典型形象,她有勇气、有能力、有真心去直面生活的庞杂与丰富。

因此,我们会看到妈妈因为爸爸用一个月的肉票买来的墨鱼烧肉招待老乡而发生的争吵;会看到为了让两个女儿继续求学,妈妈把小羊当做礼物送给领导;尤其是文末,尽管妈妈根本不相信鸟血是高档滋补品,可是为了让爸爸早日返家,她将拼命保护的大白鹭,作为滋补圣品献给了县长。而在所有生活的琐屑和伧俗背后,隐藏着一个别样的女性主体意识:“原来她并不天生就是一个妈妈。她并不想当一个妈妈。她一直带着这个秘密走来走去,为我们做饭,让自己活下去。”章红想让儿童的目光穿透许多天经地义、源远流长的观念,让儿童揭开那些习焉不察的文化惯性。

上述一切都在一种互证、互辩、互文中展开,让小说的风貌丰满而紧实,让书中的生活河流变得清浅而深沉、奔涌而舒缓,这是一种叙事策略、叙事节奏,也是一种生命态度和人生姿态。

如果说妈妈给了“我”充满好奇心、探索欲的眼睛,爸爸和他定期前往种植中药的青草尖则给了“我”飞翔的翅膀。那片众鸟欢腾、万物欣荣的自然世界,变成了柏格森所言的一种“生命哲学”般的存在,让小小的我能超脱生活的迷茫、困惑,能真正走进物我交融的童年梦幻,让童心的澄澈映照出自然的斑斓。

当然,章红充满执念,她总是要从所耽迷的那片青草尖回到当下,总要将童年的远去视为一场悲壮、苍凉的告别,并献祭出所有的感慨和留恋。因此她会充满仪式感地去书写毫不知情的“我”被小杨阿姨带到谢叔叔的楼下驻足,静静地看着门上的“”字,并跳脱出童年的无知,写下“长大以后我才明白,我目睹了小杨阿姨的心碎一刻”。更值得一提的是,在无法以“我”的童年视角进行叙事时,章红特意以插叙的方式,绵密、郑重地写下了怀有七个月身孕的母亲失足落水,导致早产,生育长女晓鸽的巨大痛苦。事实上,无论是大麻猫的暴卒还是母羊的生产,都不是童年插曲般的闲笔。这些隐喻都是女孩之所以成为女人的印证,它们之所以如此生动、深刻地出现在童年现场,都是因为在它们历经时间的淘洗,在成为女人的岁月中最终被选择、被定格为女孩成长的“触发器”。就像责打妈妈的外婆、“风流坏女人”小杨阿姨、自以为是的县长千金……所有关于女人的镜像,是一种“方法”,是解读童年、反顾自身、涉渡女性的一种方法。

正是通过对女孩与女人、母与女、父与女、家庭与社会、故乡与当下、梦境与现实的不断闪回、倾诉和守望,章红试图抵御历史和时代对童年的压抑和剥夺,在历史记忆和个体、女性、儿童之间,构成充满诗意的艺术张力,这是章红必须要写下来的童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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